强风吹拂③-致命坏男人漫画

   

     17.体内一股寒意直窜,皮肤上却不断冒汗。湿透的T恤被风吹得冰凉,却不能降低身体表面发烫的温度。每踏出一步,胸底的冲击就引发头痛,鼻塞也严重到让人无法正常呼吸。

        神童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挑战箱根登山赛道。他感觉自己头上好像套着一层透明泡膜,周遭的声音和身体的感觉都离自己好远。

        好痛苦、好难过。这两个词汇,在脑髓形成一道漩涡,顺着背脊而下,充斥他的体内。不可思议的是,他想都没想过要放弃。

        神童把水倒入因发炎肿胀而变窄的喉咙,本来以为冰凉的水应该可以稍微减轻身体的痛苦,结果水在进入胃部之前就已经变温。

         由这里开始先是一段下坡,之后就是往最高点挺进的爬坡路段。神童奋力向前,体力已经几乎要耗尽。他伸出拳头捶打感觉开始抽筋的大腿,也像在鞭策自己一般。

         18.芦之湖闪耀的波光映人眼帘。这是到达芦之湖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坡道。这时的神童,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在向前移动。身旁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一所学校超过他了。

         由于无法顺利切换上下坡的跑法,速度拉不起来,一股懊恼的情绪涌上神童的心头。

        我不想输!不管再怎么难看,不管被几所学校超越,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输给自己。这份意志,正是让神童继续奔跑的动力。

        19.眼前的景色让阿走难以想象,几小时之前,他还在大楼与柏油路的世界里。围绕在平缓群山当中的湖面映照着天空,闪耀着银色光芒。宛如覆着一层薄冰。海盗船造型的游湖船悠扬地横切过湖面,划出一道道涟漪。富士山仿佛披着纯白的雪裳,鸟瞰着这幅美景,清晰动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有若近在咫尺。这恬静优美的景致,看来有如经过加工雕琢般的不真实。

         画面切换,神童出现在巨幅屏幕上。他和稻垣一样都是备受瞩目的五区选手,原因却完全相反。宽政大名次大幅落后,目前是第十八名。因为感冒而身体不适,神童等于是在近乎昏厥的状态下步履蹒跚地蛇行,死命地移动身体向前。

        “神童……”神童双眼涣散却仍死盯着前方的模样,刹那间让阿走不知道该说什么。神童现在面临的战斗,谁都无法伸出援手。他是为了自己而战,同时也是为了竹青庄伙伴而跑。

        阿走一直认为跑步是一种埋头苦干的个人行为。现在的他还是这么想,也坚信这个想法绝对没有错。但神童在比赛中这样的表现,已经完全超越结果与纪录,是另一个次元的境界。

如果教练触碰到神童则视为弃权,宽政大的比赛到此为止

   

     好强,阿走突然想起。清濑曾经说过的“强”,或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论个人赛或驿传,跑步需要具备的强韧,在本质上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是再怎么痛苦也要向前进的一种力量,以及持续与自己战斗的勇气,也是不只着眼于眼睛看得到的纪录、更要一次又一次超越自我极限的毅力。阿走不得不承认,神童真的很强。今天如果让阿走来跑五区,或许宽政会取得更好的名次,但这不代表阿走赢过神童。

        神童非常强,而且还向阿走亲自示范了跑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我们这群人,到底为了什么而跑?阿走目不转睛看着巨幅屏幕。

        明明这么痛苦,这么难过,为什么就是不能放弃跑步?因为全身细胞都在蠢蠢欲动,想要感受强风迎面吹拂的滋味。

         20.神童的身体状况十分虚弱,甚至只能靠四周的呼喊声来判断前进方向。他每踉跄一步,现场的观众就为他倒抽一口气。阿走好想冲上去挣住神童。

         离终点不到四十米了。好想告诉他“别再撑了”,抱着他直接去找医生。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只要任何人碰触到赛道上的选手,该校就会马上丧失比赛资格。这一刻,除了在一旁守护挣扎着跑到这里的神童,除了叫他的名字,什么事都不能做。              

          “神童!”

          “神童!这边!只差一点点了!”

         在周遭的嘈杂人声下,清濑和阿走扯开嗓子拼命喊。他们很清楚,神童来到这里已经耗尽全副精神与体力。最后五步,神童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地面上,笔直地向前跑,终于越过终点线。眼看他就要瘫软倒地,阿走和清濑冲上前合力抱住他,发现他的身体就像着了火一样滚烫。

        “担架,拜托!”听到清濑大喊,原本愣在一旁的工作人员,连忙取来简易式的布担架。阿走拿着水瓶把水往神童头上淋,并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神童,喝水!你能喝吗?拜托你喝一点!”

        神童双唇微启,阿走急忙把瓶口凑到他的嘴边。神童摇摇头。他不是想要喝水,而是想说话。阿走和清濑低着头,紧盯着神童。在两人的注视下,神童挣扎着想对他们挤出一句话。他想要道歉。把神童放上担架后,阿走才察觉他的心思。

        “为什么我……”

       阿走伸手抱住神童的头。绝对不让他说出口。            “神童你已经跑到最后了,这样就很够了不是吗?对我们来说……跑下去就代表一切了。

        宽政大这条黑银相间的接力带,穿越了去程107.2公里,现在,终于抵达芦之湖。这就是大家的愿望。这样就够了。我们已经别无所求。

        21.神童睡得很沉,直到下午3点多,才终于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口罩。”

        阿走从口袋里拿出事先买好的口罩,神童立刻接过来戴上,然后慢慢从被窝里坐起身。

         “对不起,都怪我,给大家添麻……”

        “不,该道歉的是我,”

        清濑打断神童的话,

       “是我判断能力不足,把所有对外交涉的事都丢给你,明明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还……勉强你。”

        再不阻止清濑和神童,这两人恐怕会一来一往道歉下去,没完没了。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但是该怎么说服他们才好?阿走觉得很困扰。

        “好了,好了。”

        房东对拼命低头道歉的清濑与神童说。

       清濑一声令下,阿走将三支手机都切到免提模式,摆在神童前方的棉被上。阿走可以感觉到,这些身在不同地点的伙伴全都围到了手机前。

        “大家今天都非常努力,”

       清濑开始说,“宽政大在去程结束时排名第十八,虽然不是很理想,但是回程,我们绝对还有机会。”

          “喔——”

         手机另一头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才传来一阵有点压抑的加油声。阿走不禁觉得好笑,因为大家听起来好像硬挤出声音来一样。大概是因为这群人本来就比较内向害羞吧。

         “明天要上场的人,睡觉时不要着凉,也要注意别吃太多东西。我要说的,就这些。”

         阿走对着并排的手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明天,我们大手町见。”

        “大手町见!”

        明天,当竹青庄众伙伴在那里会合时,大家脸上会是什么样真让人期待,阿走心想。这样的心情,他从来没有过。从来不懂为了跟某个人见面而这么期待过;从来不曾想要飞奔到某个地方,从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自己。从来不曾体验过的,还有跑步的喜悦,以及那个超越痛苦、让别膛燃起熊熊烈火的理由。为了再度聚首。见到面后,大家一起分享跑步的喜悦。明天也要奋战到底,全力以赴。

        22. “我以前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跑步,”

        清濑说,再次低下头,

       “只是照着大人说的去做,相信在适当的距离里反复练习,就能越跑越快,什么都没多想。我没有像你这样,是打从灵魂深处在探索跑步这件事,我唯一能做的渺小反抗,就是从没有强大田径队的大学中,选择一所自己想念的来读。”

        清濑用手掌抚摩着右膝,慢慢揉着,仿佛他过去所有的痛苦都埋藏在那里。

       “直到我没办法继续跑步了,我才第一次打从心底想跑。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强迫我,是我自己发自内心想和一群认真面对跑步的伙伴一起追逐梦想。”

        “灰二哥……”

       “竹青庄的每个人,都是有实力的人才。我想证明这一点。弱小的社团也好,外行人也好,只要有实力和热情,一样也能跑。不用对任何人唯命是从,只要凭着两只脚,就能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想在箱根驿传里证明这件事。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阿走闭上眼。清濑的决心,以及他进大学以来独自怀抱了四年之久的心情,就像冰冷强劲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打在他身上。

         “灰二哥,”

         阿走睁开眼,看着清濑,

         “是你给了我一个属于我的地方,还指引我该走的方向。灰二哥,是你教会我去思考这些的。"

        电车开始减速。横滨车站快到了。阿走站起身,抓住清濑的手腕,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我要你知道,我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阿走和清濑在横滨车站下车,从挤满人潮的地下道朝东口走去。

         “灰二哥,”

        阿走压低声音,一副要说什么天大秘密的样子,

        “明天,我们好好跑吧。跑出以前没有过的最高水平。”

        不管过去曾有什么样的误解,也不管真相如何,他们俩之间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信赖与感情,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被任何事物伤害或抹灭。

         不管前方有什么样的恶魔在等着,他们绝对不会再逃避,也绝不畏怯。梦想化为现实的日子已经到来。接下来,只需要全心全意去跑。

         “说得对,阿走,就这样。”

         两人四目相对,轻轻一笑,然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起迈开步伐往饭店跑去。

  第十章 : 流星

        这一夜,阿雪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知道自己现在头脑十分清醒,兴奋与紧张像利刃一般刨削他的身躯,让他感觉身子轻盈起来。

       今天状况绝佳,阿雪心想。司法考试合格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当时,他看了论文的考题,题目的意思仿佛直接渗入大脑一般,在他思考怎么作答之前,答题纸上已经写满文字。简直就像神明附体一样。

         不知不觉中,所有到目前为止输入他脑内的东西,完全流畅无碍地输出到试卷上。那时他不只意识变得异常清晰,连第六感也活跃起来,感觉痛快极了。阿雪知道,当时那种亢奋与专注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

        为免吵醒睡梦中的两人,阿雪轻手轻脚地折好自己的棉被,推到房间角落。他走到窗边,轻轻掀起窗帘。窗外是一片小巧典雅的庭院,覆盖在一片轻薄的白雪下。黑蒙蒙的天空不断落下如灰烬般的雪花。

         到了6点左右,神童出现在大厅,身上披着姆萨的防寒外套,脸上还是戴着口罩。

        “早。”神童用沙哑的声音说,伸出双手压住阿雪背部,帮忙他拉筋。

        “你应该继续睡的。”

        “我就知道学长你会这么客气,所以昨天拜托姆萨打电话叫我起床。”神童在阿雪身边坐下。“下雪了。”

        “是啊。”

        两人并肩坐在地上,透过大厅窗户望着外头片片飘落的雪花。

        “今天状况怎么样?”

        “好得很,你呢?”

        “差不多快全好了。”

        阿雪开始做仰卧起坐,神童帮忙轻轻固定住他的脚踝。 

        “现在我终于知道昨天我有多没用了,”阿雪说,“你昨天在比赛前,压力应该跟我现在一样大,我却没办法做到像你现在一样,说这样的话来鼓励你。”

         “不管人家怎么鼓励,想克服压力,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神童语毕站起身,催促阿雪。

         “差不多该去跑跑了。”

        两人在玄关穿好鞋子后出门去。外头丝毫没看到阳光露脸,只有山上的鸟类鸣叫声。细小的雪花拂过脸庞,感觉干干的。

         “不过,昨天一直到我出发的那一刻,学长陪着我到最后的最后,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神童摘下口罩,让胸腔吸入满满的寒冷空气。

       “所以,今天我也会在学长身边,直到出发为止,一直陪着你。”

        阿雪说不出话来,只是开心地看着神童再次把口罩戴上。

         阿走出电梯,在走廊上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年纪大约接近四十岁,手里提着一个宽底的黑色公文包。跟医生出诊时用的包包好像,阿走心想,随即心头一惊猛回头。男子已经进了电梯,门正好关上。

         阿走直觉认为他不是住在这里的房客。一定是来帮灰二哥看胸的医生!

         阿走在走廊上跑起来,用房卡打开走廊最后一间房。

          “灰二哥!”

        房内并排着两张床,清濑坐在靠窗的那张床上,惊讶地抬头看着来势汹汹的阿走。

        “给我看你的脚!脚!”

         阿走大步冲到清澈身边。

        被他这样一吼,清濑惊愕地往床上一倒。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要掀清濑的运动裤裤管。

         “阿走,冷静一点!我会跟你解释!”

        阿走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害怕自己一语成谶。

         “万一你因为今天逞强,结果以后都不能再跑步了,那怎么办?”

         阿走虽然没转头,但知道城次闻言倒抽一口气,也知道王子一直低着头,叶菜子则是一动也不动,看着阿走和清濑。

          阿走日不转睛看着清澈,等待他回答。

         “应该会很痛苦吧,”清濑的声音非常冷静,由此可知他一定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了,“但是我不会后悔。”

          已经阻止不了他了,阿走心想。但如果是他自己站在清濑的立场,一定也会选择上场比赛。

         阿走心中已经有觉悟。既然这样,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灰二哥的负担。我一定要在九区,尽可能缩短时间。

         神童也信守自己所说的话,到出发前都一直待在阿雪身边,帮他拉筋,或帮他按摩小腿,避免它因为寒冷而僵硬,有意无意地陪他聊天等。总之,各方面照顾得无微不至。托神童的福,阿雪才能平心静气地将全部心力集中在比赛上。

         城南文化大出发后十秒,最后五队的选手配合着信号同时起跑阿雪的眼镜因为急速上升的体温而蒙上一层雾气,但迎面而来的寒一吹后,视野又马上恢复清晰。

         阿雪确定自己一定办得到。他觉得身子很轻,配合着地形的高低 起伏,脚步在下意识间自然而然切换着跑法。

       “那阿走你呢?”城次接着问了他最想问的事,“我可以  跟叶菜妹告白吗?”

        这种事,干吗征求我的同意?为什么竹青庄的人,都随便认定我喜欢胜田小姐啦?想到这里,阿走感觉有如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就像

那种刚睡着不久却猛地向下坠落而惊醒过来的感觉。

          我喜欢胜田小姐。

         原来我根本没资格笑双胞胎迟钝。只不过,这份感情是如此安静,又好像很理所当然似的存在心里,难怪我一直没有发觉。

         叶菜子的每个身影,阿走都珍藏在记忆里。不管是并肩走过的那个夜晚,还是叶菜子曾经围过的围巾颜色;在夏天云海翻涌的天空下,叶菜子望着我们练习时的侧颜;第一次见到叶菜子那时候,她踩着脚踏车朝商店街远去的背影。

        阿走一直看着叶菜子,却也看到叶菜子的视线和心情,总是投向双胞胎。

       “原来是这样。”阿走总算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为此惊讶不已。

        “怎么了你?”城次怯怯地问。

       城次看阿走突然发起愣来,一个人在那里又是自言自语又点头的,不禁觉得毛毛的。

        “没事,”阿走摇摇头,“我觉得你跟她告白看看也好。”

他不是在逞强,反而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叶菜子如果知道城次的心意,一定会很开心。说不定如果是城太跟她告白,她也一样开心。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伤脑筋,但这就轮不到阿走操心了。

        无关速度或胜负,一分稳定却强烈的情感存在自己心里,这已经让阿走觉得非常满足了。因为叶菜子的关系,才能体会到这样的感情,也让她在阿走心中更加重要了。叶菜子的恋情如果可以一帆风顺,阿走也会为她开心。

         

          下坡道跑起来很轻松,阿雪心想,全身都感觉到加速的快感。在这样的速度下,迎面而来的轻柔雪花打在身上,感觉就像小石头随来一样微疼。阿雪努力保持全身平衡,顺着斜倾的路面踏出脚步。速度带来的快感,让他完全忘了对跌倒的恐惧。

        

          “您是说……胆识?”

        “是的。选手们切身感受到的速度和坡道倾斜度,绝对超出电视画面呈现出来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放开双手骑脚踏车,从陡峭的坡道往下冲一样。再加上今天路况很差,所以对选手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有冷静保持平衡的能力,还有不减速的胆量。” 

          “您认为后段的队伍当中,谁最有可能得到区间优胜?”

           “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宽政大的岩仓同学表现不错。你看,他的下半身非常稳,上半身也没有多余的摆动,而且,不管路况多差,他的腰杆也依然挺直。这样的姿势,简直可以拿来当成下坡跑法的模板。”

          

          路旁的杉树树枝,因为纯白积雪的重量而下垂。树干因为受潮而变黑。整座山竟然过了一晚,就化成黑白色调的美丽世界。而这些美景才映入眼角,就立刻往后方流逝,比电影胶卷的卷动还要快速,还要平顺。

          啊,这大概就是阿走跑步时所体验的世界吧。阿雪心里突然涌现一连串思绪。阿走,没想到你都一个人待在这么寂寞的世界里。嘈杂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眼中的景色瞬间稍纵即逝。虽然这感觉舒服到让人不想停下脚步,但这毕竟是你只能一个人独享的世界。

         阿雪感觉自己好像终于可以体会,为什么有时候阿走会那么沉迷在跑步中了。一旦跑出这种速度,确实就像中毒一样教人沉溺其中,想跑得更快,想看见更美丽的瞬间世界。那感觉,或许就是所谓瞬间的永恒吧。

        但是,这实在太危险了。得用这副肉身不断去挑战才能到达,这是何等的严苛,又过废凄美。现在借着箱根山路之力,我也只能远远通望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

        阿雪心想。同时,他也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更接近那个境界。在清濑那股热情的牵动下,这一年里阿雪的生活重心只有跑步。这样的生活,到今天就会结束。因为阿雪知道他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日复一日锻炼身心,只为瞬间的美丽与悸动。就算会沾满一身污浊,他也宁可选择在人群中度日。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突破万难通过司法考试,一心成为律师, 过了今天,一切就结束了。但在人生中,能体验一次这种速度带来的快感,夫复何求啊。想到这里,阿雪脸上不由自主浮现浅浅的笑意。

         阿走,你可别跑得太远。虽然我知道你追求的世界有多美,但那里未免太寂寞太寂寥了,不是我们活生生之人归属的境地。

        要是能有某样事物牵绊住阿走的灵魂就好了,阿雪心想。只要能让他在人的生活里、在人的喜悦与悲苦中驻足,阿走一定可以变得更强。怎么在这当中取得平衡是非常重要的,就跟在积雪的山路上奔驰是一样的。

        许多投宿的旅客挤在旅馆前,挥舞着箱根驿传的旗帜。还有人轻装打扮只穿着浴衣、披着棉袄,缩着身体忍受风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这时,阿雪发现他的母亲、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以及母亲再婚的对象也在那个人群中。

         “雪彦!”

         母亲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哥哥!加油!”

年幼的妹妹探出身子。抱着妹妹的继父也对他频频点头示意。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几乎让阿雪的努力成了泡影,那就是母亲决定再婚。对方是个有稳定收人的上班族,可以让母亲不必再辛苦工作。母亲也爱着新任丈夫,看起来非常幸福。阿雪一心想为母亲做的事,继父轻而易举就做得比他好。

         虽然阿雪因为此事受到严重的打击,但由于他自尊心极强,还有一旦决定做某件事、不完成绝不死心的个性,所以没有放弃司法考试。

        结果,母亲再婚的来年,就生了一个妹妹。对十几岁的阿雪来说,这是让他觉得非常难为情的事,也很难接受,于是在考上大学后就借机搬出家里,之后就连过年期间也几乎都没有回家。

       今天,看到家里人来帮自己加油,阿雪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放在心上那些微不足道的芥蒂开始慢慢融化。而天空的雪花就像他的心境转变一样,这时也完全化为雨水。

        继父和妹妹一直把阿雪当成那个家的一份子。最重要的是,母亲现在过得很幸福。这样不就够了吗?这就是我一直盼望的结果。就算母亲得到幸福的形式,跟我心里描绘的蓝图有些不同,我也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阿雪!”尼古放声大吼。

       “60分24秒!”城太哀嚎似地喊出。

       观众群骚动起来。接力带还没传到尼古手上。阿雪和区间优胜只有一步之差。

       突然,时间成绩被尼古完全抛到脑后,因为阿雪的两眼正直直注视着他。阿雪心里根本没有什么区间优胜,一心只想早一步把接力带交给尼古。在最后三公里这段平坦的赛道上,他满脑子只有这件事。

      当尼古接过接力带、轻触到阿雪指尖的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即使受尽寒风吹袭,湿透的指尖仍然灼热,阿雪真正的心意借此传给了尼古。

       “跑得好。”尼古轻声说。

       “累死我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阿雪拍了一下尼古的背,努力稳住颤抖的双脚,以免摔倒。

        “阿雪学长!”

        “区间优胜啊。阿雪学长,你的成绩是60分26秒,再快个两秒,就跟区间优胜平手了说。”

         “是吗?”

        两秒……阿雪不禁笑了出来。区区两秒,只是呼吸一次就逝去的短暂时间。这么些微的差距,让我没办法取得这个区间的优胜啊。

      “算了,”阿雪说,“这两秒,对我大概就像一个钟头一样长。”

      阿雪脱下鞋子。城太看着他的脚底,差点哭出来。只见阿雪胸拐指根部的水泡已经整个爆开、渗出血水来。这一年来的训练,让每个人脚底都长出一层厚厚的茧,结果还是跑成这样。这个事实让城太明白冲下箱根山路是多么艰辛的挑战。

        “嗯,阿雪学长跑得太好了!你真的太棒了!”城太呜咽着说。

        阿雪摸摸他的头安慰他,同时抬眼望向通往小田原的那条道路。

          交给你了,尼古学长。

         他才不会因此一头热而高估自己的实力。

         “那好,我就慢慢跑吧。”

        “尼古学长,”清濑换个口气继续说,“请你保持一公里三分钟左右的节奏去跑吧。不能让学长轻松地跑,真不好意思。”

        “灰二啊,”尼古搔了搔头,“真的要轻松的话,不跑最轻松,我也不用减肥、戒烟了。不管用什么速度,只要决定要跑就不可能轻松。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为了身体健康才跑的,所以呢,不管最后我跑几名,你可都不准抱怨。”

         “是,”清濑似乎笑了,“那我们大手叮见了。”

         尼古不是在跟清濑说笑。不跑,最轻松。但是尼古一点都不后悔,在经过一大段空白后,又再次开始练田径。跑步的痛苦,跟一群亲密伙伴朝同一个目标迈进的快乐,交混成一种甘美的成果。对于一向自己赚学费、一直独立生活的尼古来说,这是他遗忘许久的体验。

         身材壮硕的尼古穿上布料单薄短少的队服,外露的地方看起来就是会显得特别多,尤其现在它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尼古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海浪卷上岸的胖人鱼,尴尬得不得了。早知道至少也先把小腿毛刮一刮。真是失策,完全没想到自己毛茸茸的小腿会这样放送到全日本所有家庭客厅里的电视上。

        虽然清濑也会采取强势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但他从来不曾苛责那些没有跑步经验的人,也绝不会伤害他们的情感,或看不起别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他总是配合每个人的性格,不厌其烦地引导着大家,让他们愿意主动面对跑步。

        正因为清濑以前在田径场上受过挫折,所以才能循循善诱竹青庄这群几乎全是田径初学者的伙伴。在他身上,温柔和坚强兼具,还有满腔对跑步的信念和热情。

         这些事尼古全都感同身受,因为他自己在上大学前也曾醉心于田径。尼古的不幸是,没有任何指导者曾经告诉他,就算他不能当田径选手,也还是可以继续跑步;没有人告诉他,如果真的喜欢跑步,尽情享受跑步的美好就好。

         尼古从年轻时就义无反顾投入田径运动,当时的他以为如果不能当上选手、在场上发光发热,一切就完全没有意义。尼古因此对自己彻底失望,从此远离田径运动。

        在漫长的大学生活中,尼古学会了独立生活之道,也累积了许多田径以外的经验。过程中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意义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不是在说什么漂亮话。跑步的目的,当然是要取得胜利,但胜利其实有许多种形式。所谓的胜利,不单是指在所有参赛者中跑出最好的成绩。就像人活在这世上,怎样才算“人生胜利组”,也没有

明确的定义。

        这时,两人的视野中,出现一双穿着运动裤的脚,并停在他们面前。姆萨和KING同时抬起头,看到东体大的榊正朝下俯视两人。

        “宽政大学田径队的箱根之旅,看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不用担心明年社员不足的问题,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件好事呢。”

         “听起来你很拼?”KING嘴上故意这么说。的眉毛就像坏掉的雨刷一样,猛地往上一挑。

         “当然要拼,这可是箱根驿传!我就是为了参加这个比赛,才一直跑到今天,而且是从中学就开始了!像你们这种吊儿郎当、把跑步当儿戏的人,不可能了解我下的苦功。”

         我们没有把跑步当成儿戏。”姆萨倏地站起身,态度坚定地说。KING被他吓了一大跳。姆萨与林对峙,继续说:“世界上哪有这么痛苦的游戏?榊同学你应该也很明白才对,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来跟我们吵架?KING马上就要上场比赛,请你别再说这种会扰乱他心情的话。”

        帅啊,姆萨。KING身上裹着大毛毯仰望姆萨,觉得他很靠得住。

       KING突然有点同情起榊。原来不只阿走和宽政大的选手,就连东体大的队友,对神来说都是竞争对手。死心塌地、把一切奉献给跑步、让树处于四面环敌的状态。他没办法向任何人诉苦,也跟任何人都处不来。对于其他跑者,他在乎的只有他们的名次和成绩。

        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看待跑步,让KING觉得很悲哀。他把毛毯夹到腋下,站起身来。

        “我问你,你快乐吗?箱根驿传一直是你的梦想,等一下终于可以上场了,可是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快乐。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榊丝毫不为所动地说,             “因为这是比赛。”

         “如果只想在学生时代留下美好的回忆,你们就尽管去玩吧,这么做也满适合你们的。我可不一样。不停奋战,赢得比赛,这才是我跑步的目的。叫我跟藏原一样,堕落到跟你们这群弱鸡一起跑步,那就免了吧。”

        “你说什么!”

        KING闻言暴怒大吼,刚才心中的感伤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但肺好像已经说完想说的话了,一脸满足的样子扬长而去。

        “真的是气死人不偿命。”

        KING气得咬牙切齿,姆萨也只能在一旁尽力安抚。

        “藏原,今天我会刷新九区的纪录。”

        藤冈威风凛凛的宣言,让阿走为之震慑。藤冈的目标不只是区间优胜。他这话的意思是,他不只要站在本次大赛所有九区选手之上,更要凌驾历年参加箱根驿传九区的选手,站上这个区间的顶点。

         区间新纪录,代表改写在箱根驿传历史中长年累积下来的伟大纪录,从历史纪录挑战者的身份,转而成为令人景仰、紧追不舍的超越者。况且,九区的区间新纪录已经五年没被人刷新了。对出赛箱根的选手来说,创下区间新纪录,等于造就自身莫大的荣耀。

         “那我会再刷新你的那个纪录,”阿走昂首挺胸,斩钉截铁说道,

          “你顶多当个区间新纪录的保持者,大概十分钟左右吧,我想。”

         听到阿走如此大胆宣战,连一向不知天高地厚的城次也不禁傻眼,吓得不由自主颤抖。

        六道大的藤冈一定会先接到接力带开跑,所以就算藤冈跑出区间新纪录,这项“新纪录”最多也只能维持到后出发的阿走抵达鹤见中继站为止。这就是阿走的意思。

        城次看着毫不相让的两人。阿走和藤冈的眼底都燃烧着斗志,以及对彼此表现的期待。这是一场谁也无法触及或介人、自尊与自尊的对决。

         在箱根的“王者”六道大学,藤冈是王中之王。就连涌进中继站的观众,也对他十分敬畏,只敢从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这块塑料垫,宛如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航空母舰,坐在上头有种与世隔绝、远离尘嚣的感觉。

          “像这样非得拿冠军不可,不觉得很辛苦吗?”阿走问道。

         “不辛苦,因为再怎么辛苦也总会习惯,”藤冈闭上眼,好像在冥想一样,

         “不过……感觉很沉重。这四年来,我承受着这份重担,把它当成胞步的精神食粮,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

         “我会超越自己,同时也赢过你,藏原。

        “我也是。我一定会战胜我自己,还有藤冈你。"

        阿走也站起身,与藤冈正面相视。藤冈吁了口气,脸上似乎绽出笑意,微微点个头后,走向中继线。突然,藤冈好像想起什么,转头又叫住阿走。

        “我之前提过,清濑和我在高中时是队友吧?”

        “有,你提过。”

        “其实六道大也曾经邀请清濑入学,我也很期待上大学以后,还可以跟清濑一起跑步。但是他拒绝了,参加一般人学考试进了宽攻大。

        原来还有这一段故事啊。靠田径推荐进六道大,应该是所有高中生跑者憧憬的梦想。阿走想起昨晚在东海道线列车上,清濑对他说过的话。

         灰二哥,你说我“是打从灵魂深处在探索跑步这件事"。这句话,说的应该是你吧。是灰二哥你自己的写照。一股暖意涌上阿走的心头。他不禁咬住下唇。

         “藏原,到底清懒他选择的是什么,你就跑给我看吧。”藤冈说。

          “我一定会的!”阿走这么回答。

        是了,长跑就是这么寂寞,尼古心想。像在没有窟里的夜空下,踏上旅途一般的孤独与自由。跳动到极限的心脏,涔涔的汗水泠却后又马上让肌肤发热、血液流窜奔腾的肌肉,这一切的感受除了尼古自己,都没有任何人知道。

        到庭完既定的道路、抵达既定的地点为止,都不会跟任何人有接触,尼古必须独自面对这场旁人无法理解的战斗。

        我都忘了,或是假装自己忘了,跑步是这么苦闷又令人欢喜的事。是一起住在竹青庄的这群人,让我再次想起这些事,把我带到能够再次品味这种体验的地方。从放弃田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再给我一次机会。等待有人就算知道我的身体不适合田径赛,但能看到我打从灵魂深处热爱跑步、追求跑步、渴望跑步。等待着有人能对我说:尽管去跑吧!

        尼古也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选手身份上场比赛。田径选手的大门,并没有为尼古而敞开。就算他再努力练习,想再提升一点成绩,对尼古而言都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无所谓了,尼古心想。就算不受神的眷顾,还是可以热爱跑步。心里那分无法压抑的热情,就像跑步孕育的孤独与自由一样,都在尼古心中发出灿烂的光芒。只要曾经拥有,让它长存心中,这样就够了。

        现在的尼古,只能把一切奉献给最后的这场比赛,长年以来对田径抱持的牵挂,将在今天画下休止符。尼古摆动起肌肉灼热的四肢,展开猛烈的冲刺急起直追。东体大的选手也抓住这个时机,像弹射而出的箭矢一般加速。喉头涌上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但尼古还是强忍着有如全身要被压扁的痛楚,全力向前。

       在中继站观众的摇旗呐喊中,尼古看到KING冲到中继线上,尼古摘下接力带,紧紧握在手中,仿佛那是一条吸饱汗水的救生绳。这时他的眼里只看得到KING,视野中只有那件黑银相间的队服。

         尼古向前跑去。

         我终于跑回这个既定的地点了。

       “看我的了,尼古学长。”

        KING接到接力带后冒出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尼古沉默地点点头,推了KING的背一下。往大手町的方向。

        姆萨把防寒长外套铺到地上。尼古在倒下的同时,动手把手表上的马表按停。他已经横渡了与时间竞赛的世界,没有必要继续计时了。

        尼古躺在中继站的角落,仰望着东方的天空。希望还没破灭KING、阿走、灰二,你们尽情去跑吧,以大手町的终点线为目标。我们一定要证明给世人看,让大家明白我们这一路来在追寻什么。

        眼前的敌人,果然还是榊。肿为了避免海风的影响,拿前桥工科大的选手当掩护,跑在KING左后方的位置。当KING回头看的时候,树的脸上明显露出轻蔑的眼神,好像在说:我随时都可以超越你。怎样?你能拿我怎么办?神用眼神发出无形的威胁,逼迫KING把路让出来。

          KING完全忘了灰二交代他要保存体力一事。跑在宽广漫长的桥上,他根本没有心情眺望右手边的汪洋大海。笼罩在阴天下的海面,仿佛拒绝相模川流入一般地拍打出波浪。KING完全无视这片景色。

        被榊激起的好胜心,让他忘了自己与榊之间的实力差距不管KING再怎么追赶,榊还是把距离拉开了。拼命追赶的结果,令KING的呼吸开始紊乱。沿路上,观众投射而来的视线与欢呼声,在他脑子里只是一阵阵蒙胧的声响和不规则的反射,感觉一点也不真实。KING只能盯住神的背影,不顾一切跑着。

         KING已经陷入失控的状态。比赛中的各种突发状况,包括种先向KING做出挑衅的宣示,之后更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实力。这一切都给KING带来压力,扰乱他的注意力,最后夺去他应该有的判断能力。

        我不能输的,不是榊。我不能输的,是自己那颗受到一点挑衅就昏头、忘却自己实力的心。KING做事向来胆小谨慎,所以自尊心也特别强。他很怕受到伤害,所以无法跟人深交。

        而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生性胆小,所以表面上总是装出开朗、很好相处的样子。因为他装得还不错,所以身边也有许多一起玩耍打闹的朋友,跟竹青庄众房客的感情也很好。但是,真要问他有没有可以诉说烦恼的朋友,他却想不出任何人。要是再问他遇到困难时,哪个朋友会跳出来帮助他,他更没自信能答得上来。 

          KING怎么也学不会跟人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自然而然的绝佳距离。不管身在何处,不论和谁相处,他都觉得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虽然他可以八面玲珑、避免与人争执,却没办法向任何人敞开心胸,只会为了掩饰软弱而虚张声势。

          面对这样的KING,当然没有人会想踏入他的内心世界。 再加上KING自己认为,觉得寂寞是很丢脸的事,结果他的表面功夫也越做越好。KING很讨厌自己。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很讨厌,却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但是,跑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驿传是少一个人就没办法参加的比赛,所以他可以感受到自己被需要,所有顾虑和自尊心都可以完全抛开,还能和队友相互扶持。而且,每个人跑步时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从他人的想法和人际关系的纠葛中解脱,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心。

          只有在跑步的时候,KING不用强颜欢笑,不必汲汲营营找寻自己的归属,不必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要集中精神去跑就可以。

         刚开始,大家是在你的强迫下才开始练跑。当时我随口附和说:

       “箱根驿传?我不是很熟啦,不过,参加就参加吧。”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其实,那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不想再在竹青庄里当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箱根驿传不再是灰二你一个人的梦想,而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跑步让我觉得很有趣、很痛苦又很快乐。跟你们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进,就像猜谜抢答一样让我觉得兴奋……所以我才会一直跑下去。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亲密过,也不曾和别人一起打从心底或笑或生气。将来我想应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年,我一定会怀念又感伤。

        灰二,我真的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一场让我不想醒来的梦,一场我希望能够永远徜徉其中的梦。

        “这一年来,我看着你跑步的样子,跟你一起生活到现在,”清濑的声音有如一潭深邃的湖泊,静静地浸润阿走的内心,“我对你的感觉,已经不是‘有没有信心'这句话可以表达的了。相不相信不重要,重

要的只有你。阿走,我心目中最棒的跑者,只有你而已。”

         喜悦之情盈满阿走的心。这个人,给了我世间无可取代的东西。就在现在,给我一个永恒闪耀、最珍贵的宝物。

          “灰二哥……”

          谢谢你,在那个春天的夜里跑来追我,引导我追求跑步的真正意义,全心全意信赖我、认可我这个人的一切。

阿走想要这么说,却说不出口。因为这时他心里的感受,已经无法用言语传达。

           片刻沉默后,清濑似乎敏锐地察觉到阿走内心的想法。

         “要向我道谢还太早吧。”

         “我马上就去找你,等我。 

        阿走站到中继线上。帝东大选手在他身边完成接力带的传递。

        “KING。”

        阿走高举右手,就像雾里的一盏明灯。KING伸长握住接力带的手说:“对不起,阿走。”

        KING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接力带用力塞进阿走的右手。那一瞬间,阿走的左手顺势轻轻一握KING的拳头,上头满是汗水和雨水。

         KING,你完全不需要道歉啊。

        宽政大目前是第十四名,实际排名第十六。跟目前跑进种子队名额第十名的东体大,时间差距总计2分53秒。想取得种子队资格,就必须使这个差距归零,而且还要超前,一秒钟也好。

        上午11点24分29秒,阿走坡上了满载着众伙伴热切希望的接力带,从户冢中继站出发。

    

  1.“这里是转播摩托车,现在正跟着第十三名的宽政大。速度相当惊人,通过一公里竟然只花了2分42秒!

         下雪了。如灰烬般的细小雪花落下,在视线中欣然狂舞,阿走乘着和缓的下坡道,飞速跑过最初的一公里。他觉得没必要看马表确认时间,因为就算不看时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极佳状态。关节的活动非常滑顺,血流也毫无阻碍地把氧带到全身。尽管不觉得自己很出力,双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却清楚感受到路面传来的触感。

        阿走的状况十分良好,内心却像无风的水面,宛如一面可以映照未来的魔法之水,清澄透澈、静谧无声,没有一丝涟漪。

         2.阿走的身体很自然地配合短暂的上坡路,感觉就像受到跑步节奏支配,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周围的景色与喧嚣,再一次逐渐脱离意识的认知。映人眼帘的景色,已经见山不是山,就像焦距对得太准的照片一样变得平面而失真。

           至于声音,就像置身室内游泳池一样,宛如回音一般从远方传来。灼热的皮肤,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覆着,就算碰触到飞舞而下的雪花,温度的感受也如梦似幻一般,没有真实感。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阿走的身心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平稳与零感的状态,但他自己对此还没有半点自觉。

        3.最早注意到阿走这种状态的人,果然还是清懒。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完美的竖势展现出无比的强度与速度,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才是跑步!”

         “太美了。”

        清濑喃喃说道,脸上露出有如着魔的陶醉神情。王子瞥他一眼。

      “这种跑法,有点别扭啊,”王子笑道,但有点闷,“也太梦幻了。"

        清濑完全了解王子的心情。任何人看到这种力与美的极致表现,只会心生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而这样的体悟,其实让人颇难堪。可是,心里尽管难受,却又忍不住想凝视它,忍不住想追求相同的境界。除了用“梦幻”这个字眼,实在想不到其他形容词来表达心里这种纠葛的心情。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其实是一种傲慢。”

         清濑说,借此鼓励并安慰王子。事实上,这些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田径的世界没有那么天真,但是,目标也不是只有一个。”

           就物理观点来看,大家都跑在同一条赛道上。然而,每个人到达的境界却各有不同,借由跑步找到属于自己的终点。跑者们总是不断在思考、迷惘、犯错,然后再重新来过。如果每个跑者的答案与终点都相同,长跑就不会这么令人着迷了。

        所以,不管是亲身演出完美跑法的阿走,还是为此眼中绽放喜悦与斗志的清濑,以及实力完全比不上这两人、却仍旧跑到最后的王子,在长跑的世界里,他们的价值完全相同,全都立于平等的地位。

           “说得也是。”

           王子点点头,像是看开了,一股满足的踏实感油然而生,和清濑继续一起静静凝视画面中的阿走。

       

         4.就像道行高深的僧侣,透过坐禅达到开悟的境地;又或者像萨满巫师,跳着节奏单调的舞步,进入神灵出窍的状态——阿走透过“跑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行为,进入了一个不同次元的境界。

         他的专注力,有如一根紧绷的丝线,来到濒临断裂前的张力极限;他紧张又高昂的情绪,就像水盛满土钵,再多加一滴就会溢出钵绿。阿走就是保持着这样的精神状态,心无旁骛地向前跑。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谁都不能与阿走有任何接触。

         5.阿走认出下坡路段上有曙大、甲府学院大、东体大的选手身影。他感觉脑子开始发烫,就像一头看见猎物的肉食动物,伸展曲线优美的肌肉,一眨眼便敏捷地逼近猎物。

        

          6.但是说到底,是阿走自己深爱着跑步,无法自拔。对他来说,任何赞赏都只是过眼烟云。只是他越投入跑步,就越陷入孤立的深渊。

          这些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却还是无法放弃跑步。阿走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反抗队友的妒忌和扯后腿的行为,以及强制的练习与纪律。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跑下去吧。可是,他又看不到终点。无路可走的封闭感,让阿走感觉快要窒息。

           但是现在不同了。阿走伸手轻碰一下斜挂在胸前的宽政大接力带。这一年来,阿走改变了,也明白了。跑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原来,透过跑步,还可以跟人交流往来。虽然它本身是必须自己一个人孤单向前的行为,但它真正的意义是隐藏在其中、那一股将你与伙伴连结起来的力量。

          在遇见清濑之前,阿走不曾意识到自己拥有什么力量,也不知道长跑竞技的意义是什么,就这样不求甚解地跑着。

         跑步是力量,而不是速度;是虽然孤独,却也跟他人有所连结的一种韧性。 这些事,是灰二哥教我的。面对竹青庄的成员,他循循善诱,还以身作则,让这群嗜好、生长环境、跑步速度都各不相同的伙伴,透过跑步这个孤独的行为,在一瞬间心灵相交,感受到相知相惜的喜悦。

          跑步已经不能再伤害阿走,也不会再让阿走被排除、孤立在人群之外。阿走付出一切追求跑步,它也没有背叛阿走——不仅响应他的期待,也让他更坚强。跑步永远陪着阿走,像个喊一声就会回头、立即来到身边的挚友。它不再是阿走要去征服、打败的敌人,而是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支持他的一股力量。

         7.藤冈脸上表情看起来满不在乎,内心却抱着如此强烈的争斗心,让王子很惊讶。没想到,藤冈不满足于夺得总优胜的宝座,还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区间纪录上。好大的野心。这个人就这么坦荡荡地,把自己对跑步的欲望彻底表现出来。 

          8.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跑者和观众将道路化成一条流动的河川。

        9.不要慌,阿走告诉自己,嘴里含了一口水。我的状况没问题,还能更快,还能再跑。他浑身的细胞都在发热,肌肉像快被撕裂般大声呐喊着。再加速吧!突破自己极限的极限!

        阿走把瓶子往路边一丢。沁凉的液体滑人体内。

        “啊……”阿走不由自主地喊出声,但没人听到他嘶哑的声音。他的体内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刺穿,而且因此爆裂。从那个点涌出的力量,扩散到指尖。不,好像不是扩散,而是汇聚?这股能量的流速实在太快,让他难以判断分辨,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道羡涡吞没。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声音远离,大脑冷澈又清晰。阿走感觉仿佛正在俯瞰着另一个自己奔跑中的身影,呼吸也突然变得顺畅无比。飞舞的雪花,一片一片极鲜明地飘过眼前。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与狂热仅有毫厘之隔的静谧。没错,无上的寂静。仿佛奔跑在洒满月光的无人街道上一样。淡淡的白色光辉指引出他该前往的道路。

        感觉好舒服,让人想顺着这条路一直跑下去,再也不回去现实的世界。然而,一股恐惧也油然而生。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冲向一颗灿烂的恒星。有没有谁能来拦住我?

        不对,谁都别来挡我的路!这样很好,就这样跑下去,前往更远的地方。就算全身燃烧成灰烬也无所谓。看!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闪耀着璀璨光芒。还差一点点。就快到了。

        10.清濑做完热身运动回来,王子仍盯着手机屏幕看得入神。电视的转播画面,正好从奋力飞疾的阿走切换到藤冈跑完九区的影像。

         “六道大的藤冈选手,以1小时09分整交出接力带,创下区间新纪录!”

         藤冈欲言又止。附近的人手上的收音机,这时传来现场的转播报导。

         “过了20公里处,宽政大的藏原选手又开始加速了!这个选手的体力,简直就像完全没有极限一样!九区的区间纪录或许又要再被刷新也不一定!”

          藤冈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但那个表情,就像明明吃下什么很苦的东西、却仍硬要说很甜一样。

“清濑,我们到底要跑到哪里才能停下?以为已经抵达目的地,结果前方还有路,而且又长又远。我所追求的跑步……”

         清濑在藤冈的眼中,看到暗淡的绝望之光。一个人孤独地跑着,永无止境追求着。阿走身上也有跟他一样的阴影。

        藤冈,你并不孤单。托你的福,让阿走变强了。今后你们俩一定会以彼此的存在相互激励,朝更高的境界迈进,直到有一天,克服万难,到达那个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清濑其实想这么说,却紧闭着双唇不语,因为他心里其实非常羡慕。羡慕阿走,羡慕藤冈。因为他们是被“选中”的人。于是,清濑只是这么说:

       “但你还是不会放弃吧?”

        他只说这么多。

        “你就是没办法放弃跑步,不是吗?”

        “说得对,”藤冈这次真的敞开心房,嘴角扬起笑意,“反正就是再重新来过而已。”

        11.

清濑站上中继线。虽然身旁的横滨大与动地堂大正在交递接力带,但这一切已经不在清濑的眼里。

         此时的他正目不转睛望着中继站前方的道路。九区的最后一百米。清濑凝视着这条笔直道路上阿走朝他直奔而来的身影。

         从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起,我就知道了。我一直等待的、一心一意追求的,就是你,阿走。

         阿走让清濑亲眼目睹了自己心目中的跑步。那是他长久以来不断渴求,却因为遍体鳞伤而不得已打算舍弃的梦想,阿走却轻而易举地将它展现在他眼前。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没见过比阿走更美丽的生物。

          宛如划破夜空的流星。你奔跑的姿态,就像那一道冷冽的银色流光。如此璀璨夺目。我可以看到,你奔行的轨迹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12.他大部分的意识与感觉,宛如已飘向遥远的岸边;他全身的神经无比清醒,意识却轻飘飘地浮游着。他对这个状态完全无能为力。

它就跟在半梦半醒的浪潮间浮沉时,那种如梦似真的情境一样;像是明明已经起床准备上学了,睁开眼却惊愕地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这种感觉,在阿走奔跑的过程中不断向他袭来。

         13.清濑的样子有如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一样,定定凝视着阿走。他的神情喜悦中又带点哀愁,对阿走绽开笑颜。

         突然,阿走像是想起什么,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伸手摘下背在身上的接力带。剩下十米。跑步。交出接力带。除了这两个动作,其他都是多余的。阿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都不眨。体内所有氧气与能量,全都用在最后这几步。

       清濑跨出左脚、摆出起跑姿势,朝阿走伸出右手。阿走毫不犹豫把右手往前伸。没有必要呼喊对方的名字。只在接触的一瞬间,眼神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灰二哥,我们终于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言语或肢体碰触,在这最后一刻都不需要了。前往这遥远的国度,我们一起做到了。

        黑色接力带从阿走的手中滑走。

        他跨过中继线、停下脚步,望着清濑拿上接力带的背影往前奔驰而去。阿走再次开始呼吸,贪婪地大口吸气,心脏狂暴地跳动,肩膀剧烈上下起伏。飞舞而下的雪花,一碰到阿走的皮肤就立即化为细小的水滴

         “阿走,你成功了!成功了!”

         王子大叫着往阿走飞奔而来。

         “宽政大藏原走的成绩是1小时08分59秒!比藤冈选手刚才创下的纪录还要快一秒,刷新区间纪录!"同一时间,王子的手机传来播报员连珠炮一样的结论。

        王子激动得无以复加,抱住阿走的脖子、吸着鼻子发出暖泣声。

        工作人员前来请他们俩离开中继线。阿走只好让王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连拉带扯把他带到鹤见中继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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